在發現死者與要尋找的人無關之後,花羅便立刻抽身而退,將現場留給了大理寺的官員衙役們。
周遭的混亂依舊沒有理清,恰好容祈折騰了半天,也覺出了幾分疲憊,兩人一拍即合,便打算先行離開。
然而就在此時,對面傳來了一陣清晰而響亮的啜泣。
容祈腳步一頓,循聲望過去,只見是個哭花了臉的小少年,在他腳下,許多精緻的糕點都滾滿了灰土,早已不能吃了。
他的動作便不由遲疑了起來。
那些滾落地面的糕點上大多繪著寓意吉祥的紋樣,如果不曾記錯的話,這應當是他要找的那家張記點心鋪子獨有的。
花羅五感敏銳,立刻發現了他的異樣,視線往手足無措的哭泣少年那裡一撩,便十分「體貼」地詢問:「蓉娘姐姐可是累了?不如去借個地方歇歇?」
周檀在不遠處聽了一耳朵,被這心懷鬼胎的便宜師妹捏著嗓子拿腔拿調的勁頭激得寒毛直豎,連忙追過來:「兩位不妨在旁稍作休息,我讓人去安排馬車護送你們回去。」
他指的涼棚里早已準備好了座位,軟墊香茶一應俱全,黃銅香爐里剛添了一把龍腦,香氣裊裊。
奈何他屈尊照顧的「蓉娘」並不領情,雲淡風輕地用後腦勺婉拒了這位「追求者」的殷勤,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分過去,便徑直走向了一片狼藉的點心攤子。
花羅摸著下巴涼颼颼地感慨:「欸嘿,好一出郎有情妾無意呀!」
周檀:「……」
這倒霉玩意怎麼就不知道閉嘴呢?
點心攤邊,那慌手慌腳的小夥計瞧見兩人走過來,大約沒想到這時還會有客人來光顧,還沒開口招呼,先打了個哭嗝,臉憋得通紅。
花羅被逗樂了:「怎麼就剩了個還沒有貨架高的小東西在這?主家都被擠到湖裡了不成?」
小夥計被一刀捅了心窩子,更愁了,結結巴巴地解釋:「沒、沒有,阿郎讓我在這看著攤子,自己去林子里尋人了,可誰知道……他剛走,攤子就塌了,剩下的點心也全都毀了……」
說到這,又哭了起來:「我可怎麼辦哪……」
花羅從攤子上揀了塊碎點心嚼起來,毫無同情心地附和:「可不是嘛,我也覺得你要倒霉了。」
小夥計哭聲更大了。
容祈一陣糟心,嘆了口氣問:「掌柜去林子里尋人了?」
小夥計抽抽噎噎地點頭:「主家娘子抱著小郎君去林子里方便了,後來鬧了起來,阿郎擔心他們被人踩……」
「踩踏」兩個字還沒說完,一旁就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一個男子的聲音喝道:「胡說什麼!」
幾人循聲看去,只見一個三旬有餘左右的白面男子心急火燎地跑了過來。
花羅瞥向容祈,見他極輕地點了點頭,便知道這就是他們要來找的證人李孝文了。
那李孝文沒認出來人,又斥責小夥計:「大過節的,嘴上也沒個忌諱!什麼詞都敢瞎說!再胡說八道,立刻給我捲鋪蓋走人!」
小夥計被教訓得不敢出聲,李孝文這才騰出精力打量兩位客人,驀地一僵:「您是……」
來此處找人乃是臨時起意,容祈並未提前派人打過招呼,本以為向李孝文解釋自己的身份還要花費一番口舌,卻不曾想到對方只瞧過來一眼,臉色就突然變得比瞧見死人詐屍了還難看。
容祈微蹙了眉頭,正想問一句,卻見李孝文踉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小凳上,喃喃道:「裴二郎……」
果然是詐屍。
——死了二十年的裴素裴郎中在家行二,雖然京中也有其他姓裴的官宦人家,但奈何他太有名氣,若熟人間沒頭沒尾地提一句裴二郎,多半指的是他。
只是,為何一個普普通通的點心鋪子掌柜也會用這種熟稔的語氣提到他?
不僅容祈想不通,花羅也有同樣的疑問。
李孝文定了定神,才勉強擠出了點僵笑,解釋道:「裴……裴郎中當年常來我家鋪子買糕點……不知這位郎君是?」
花羅本想回答,卻突然想起了說書人衛老丈在得知她的身份時的反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人有相似。」
李孝文心中信與不信猶未可知,但至少看出了對方不願回答,便訕訕止住了話。
容祈忽然問:「尊夫人與令郎可安好?」
李孝文愣了下,連忙點頭:「托兩位的福,都好,都好,只是這邊太亂,受了驚嚇,我讓他們回家去了。」
容祈便又問:「既如此,李掌柜可有空一敘?我二人有些陳年舊事想與你打聽。」
李孝文驚訝地抬起眼皮,定定瞅著他,像是要透過冪籬的垂紗看清他的神情與意圖,但猶豫片刻之後,視線又落回了滿地的碎點心上,唉聲嘆氣地賠笑:「此時怕是……要是兩位不嫌棄,可否晚些時候賞光到寒舍敘話?」
花羅與容祈自然並無不可。
從點心攤子告辭沒多久,四下里就重新熱鬧了起來。
官府運走了湖中屍體,暫時對外宣稱只是有個老乞丐昨夜失足落水,不幸被魚啃噬了些許皮肉,這才形狀凄慘,嚇到了遊人。
「真相」一宣布,眾人雖仍覺晦氣,心中恐慌之意卻立時消減了大半,又重新開始期盼起午後的龍舟競渡來,幾個販售香囊綵線的貨郎甚至因禍得福,不過片刻工夫,手中貨物就被急需驅邪避穢的遊人搶購一空。
花羅天生愛湊熱鬧,從一群人頭擠成狗腦袋的遊人手底下搶先買到了個漂漂亮亮的艾草香囊,正在得意,卻聽見身後驚呼響起,她一回頭,才發現容祈這沒用的已被個高壯婦人撞得連冪籬都掉了,露出一張清艷絕倫卻異常蒼白的臉來。
便是點了花鈿也不像節日出遊的妙齡女郎,反倒更像是個渴慕人間繁華,故而從黃泉底下偷溜出來的艷鬼。
花羅嫌棄地嘖了聲,連忙閃身過去,彎腰抄起冪籬扣回容祈頭上,趁周圍看呆了的男男女女還沒反應過來,一把拽起人就跑。
一口氣跑到了林間無人處才停下來。
容祈差點跑炸了肺,正在頭暈目眩,忽然被抓住了手腕,便見花羅不知從哪掏出來一條五彩絲,飛快系在他腕上打了個結,笑嘻嘻地祝道:「來,長命縷,願君長命百歲,無病無憂。」
容祈一下子怔住,心頭像是突然被小錘輕敲了一記,不疼,卻震得發麻。
他沉默許久,還沒找出句應景的話來回答,花羅卻早已翻了篇,提起冪籬一側的垂紗:「剛才落在地上弄髒了,哪裡能找到水,我去把上面的鞋印洗一下。」
湖中就有水,只是剛泡過死人,容祈按下心中翻滾的情緒,想了想:「林中有搭好的方便之所,想來附近也該備有清水。」
「行。那你在這等……」說到一半,花羅又改了主意,「算了,你還是和我一起去吧,免得有人色膽包天把你劫走了——哎,我說小侯爺,你想沒想過,你扮成女人之後雖然瞞過了刺客,但想打你主意的拐子強盜媒婆採花賊說不定比刺客還多呢!」
容祈:「……」
他莫名地有些理解了剛才周檀的鬱悶心情。
好好的小娘子,怎麼偏偏就長了條舌頭呢?
沿著林間小路走了不久,便瞧見了搭好的茅廁,旁邊擺放著幾口供人洗手的大水缸,或許時間尚早的緣故,三急之人倒還不多,周圍稱得上空空落落。
花羅舀水浸透了薄紗,隨意揉搓了幾下,將最明顯的幾處污跡沖洗乾淨,又擰了擰,遞還回去:「行了,趕緊把你的花容月貌遮上吧,走——」
還沒說完,話音突然硬生生轉了個彎:「那裡是什麼!」
林間光線幽暗,容祈一時看不清楚花羅指的究竟是什麼,只能覺出她的表情驟然冷了下來。
花羅沒給他詢問的機會,將他往後方輕輕推了一把:「去寧王那裡等我!」
說完,便大步朝著樹林深處走去。
她行動極快,像是掠過林梢的一陣風,容祈沒來得及叫住她,猶豫片刻之後,卻還是背對著林外如織的人潮,沿著花羅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最初一段路還好,但再往後,兩旁樹木就變得越來越密,未經清理的枝杈從側面橫生出來,地面也因苔石而漸漸變得濕滑難行。
容祈沒想到花羅能在這種鬼地方如履平地,沒過多久便徹底失去了她的蹤跡,四周光線也迅速黯淡了下來,讓人分辨不清周遭的景物,他試探著喚了聲花羅的名字,卻沒聽到回應,不由露出了一絲苦笑。
他摸了下手腕上的五彩絲,忽然覺得自己大概是讓鬼摸了頭了,就算這林子里有三百隻穿了霓裳羽衣的兔子正在載歌載舞地大宴賓客,那又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容祈嘆了口氣,放棄了繼續向前的打算,準備原路返回。可還沒走幾步,腳下便是一滑,他連忙憑藉記憶抓向身旁的樹枝。幾乎就在同時,一聲厲喝自背後傳來:「別動!」
同時響起的還有一道利器破空之聲。
容祈渾身發僵,一片昏暗之中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能用扣在樹上的五指用力抓緊粗糙的樹皮,強行克制住了躲避的衝動。
他聽出了那是花羅的聲音,卻無從判斷自己是否真的應該相信她。
不過一剎那的光景,時間卻又彷彿被拉得極長。
而就在這漫長的一瞬間結束時,一蓬溫涼的**猛地噴在了他扶在樹上的手背上。
花羅不知是何時折回來的,飛快地衝上前來,單手將他拉到身後,同時拔出釘在了樹上的短刃,往地上狠狠一戳。
容祈眯起眼,辨認了半天才勉強看出腳下陳年的落葉間似乎藏著一截斷繩似的東西。
花羅起身,舉起了那把短刀,刀上戳著一隻猶在顫動、尚未死透的蛇頭。她舉著那玩意在容祈眼前晃了晃,意識到他又「瞎」了,不禁諷刺道:「古有佛祖割肉飼虎,而今小侯爺捨身喂蛇,高風亮節,實在令人自慚形穢!」
容祈正心有餘悸,又為剛剛對她的無端懷疑略覺慚愧,聞言便半個字也不爭辯,立刻乖巧認慫:「我錯了。」
花羅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評價:「累贅!」
容祈:「……」
不過狠話撂完,花羅還是抓住了他的胳膊:「跟我走,別到處亂碰,這時節林子里蛇蟲多著呢。」
如此慢慢走了幾十步距離,眼前便豁然開朗起來。
雖仍是密林之中,但此處有一小片林間空地,頭頂枝葉略略稀疏了少許,中間漏出了小塊空缺,陽光便順著這點空隙落在地面厚而密的草葉間,在四周激起一股濃郁的潮濕陳舊的味道。
容祈眼前的黑翳也被驅散了少許,借著那點光隱約分辨出花羅在空地中躬身尋找著什麼,不由問道:「這裡有異狀?」
花羅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聞言平淡地「嗯」了聲,目光掃過他愈發蒼白的臉色:「別過來,累了就自己找個地方坐著等我。」
過了會,才解釋道:「剛才我瞧見這處地上有東西在反光。」
容祈:「此處氣息潮濕,或許是……」
花羅打斷了他的話:「不是水,我看得很清楚,是一道紅色的光。」
「而且,」略停頓了下,她又說,「此處能隱約分辨出被人踩踏的痕迹,只可惜落葉鬆軟,看不出腳印大小——咦?」
忽然,她腳下一頓,從倒伏的深草中翻出一物,不太確定地問:「你可還記得,浮屍湖中的那人穿了鞋子沒有?」
容祈不假思索:「右腳沒有鞋襪,左腳只穿了鞋子,是一隻皂色緞面鞋,針腳細密,鞋面上綉有兩隻蝙蝠,雖然也破損嚴重,但與死者粗麻衣褲用料做工都差距極大,若死者當真是乞丐,這鞋便應是他撿來的。」
花羅大為驚訝,盯著他仔仔細細瞧了好半天,而後一抬手,提著從草叢裡找到的東西扔了過去,容祈只覺一道黑影落到自己懷裡,抬手摸索片刻,觸到一小塊刺繡圖案時,指尖倏地一僵:「這就是死者丟失的那隻鞋?!」
花羅點了點頭,想起他未必看得清,便又說道:「應當就是。不過它肯定不會反出紅光來,所以引我過來的恐怕還有別的東西。」說著,就又低頭繼續搜尋了起來。
這一次搜索得仔細,耗時自然也更久,雖然時值端午,但林間仍隱有潮濕陰寒的地氣侵襲上來,容祈按了下胸口,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寒意正細針似的刺入臟腑,他以袖掩口低咳了幾聲,喉中又湧起了鐵鏽似的味道。
他強撐著又等了一會,渾身更覺發軟,幾乎連站都站不住,只能靠著旁邊的樹榦慢慢滑坐了下去。
許久之後,花羅才終於找到了那點紅光的來源——竟是一隻拇指指甲大小的紅色寶石耳墜,不知為何落進了一叢半腐的爛葉子里。耳墜看起來相當精緻,純金的扣環已被扯得變了形,還斷了半截,但通體仍舊熠熠生輝。
她掌著那東西緩步走回去,若有所思道:「應該剛落下不久,像是在爭執間被扯壞的,又和那隻死人的鞋落在了同一處,你說這兩者到底有沒有……」
說到這,她忽然意識到已經好半天沒聽見容祈說話了,心下一緊,這才發現他雖然坐得還算端正,可頭卻無力地歪向了一邊,雙眼也緊緊閉著,不知究竟是睡了還是暈過去了。
花羅暗道一聲「壞了」。
果然,只用手一探,便覺他額上滾燙,目光往旁邊掃過去,又見他袖子邊緣洇著星星點點的血痕。
花羅心頭重重一跳,不及多想,用短刀在樹上深深刻了一道作為標記,而後把找到的東西隨便一揣,便蹲身背起容祈,快步向外走去。
樹林外面依舊人潮熙攘,龍舟爭渡正要開場,無數百姓都湧向終點的抱月湖,想要逆流而行實在是困難無比。
花羅也不浪費力氣嘗試,直接找到了專供寧王殿下歇息準備的涼棚。外圍守衛的侍衛還認得他們,見狀一愣,連忙進去通稟。
只一兩句話的工夫,周檀就急匆匆趕了出來,語聲低而急切:「他怎麼了!」
花羅餘光瞥了眼涼棚里自家伯父的身影,也壓低了聲音,將事情三言兩語解釋清楚,又把從樹林中找到的東西交了過去。
周檀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盯著紅寶耳墜看了片刻,吩咐準備車馬護衛,又沉吟道:「此事頗為古怪,我以為應當與命案有極大關聯。還請師妹在將阿祈送回侯府之後……」
他本想讓花羅留在靖安侯府等他派人問話,可話到嘴邊突然想起來容祈這身掩人耳目的女裝和裴容兩家微妙的關係,不由話音一頓。
花羅瞭然地笑了下:「不如我們在王府等殿下回來。」
周檀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讚賞:「勞煩師妹了,還請多多擔待,我會向裴尚書解釋,便說是本王請你幫忙查案的。」
花羅:「那就多謝殿下了。」